午後的檸檬汁

忘了是國二還是國三的某天早晨，我照例起床後開始梳洗，
穿上白襯衫與深藍色百褶裙，將厚重的帆布書包拿到玄關的鞋櫃上，
經過廚房的時候瞥見我媽打扮好準備上班的背影仍在努力張羅些什麼，
我沒有一探究竟，只想趕緊打發早餐好去上學。

早餐結束穿了鞋，往廚房的方向道了一句再見之後，

書包背了準備出門， 這個時候 我媽突然探出頭來，

遞了一大杯用保鮮瓶裝的檸檬汁，
「吶! 帶著吧!」
我看著一顆顆果粒漂浮在因紅糖調味而呈現的淡琥珀色裡，
「噢。好，麻─再見。」
其實我好開心呀，
但年少時那討人厭的彆扭個性，非常不應該地將感謝都吞進肚子裡。

帶上門，我將瓶子直接從側邊塞進書包，讓它以橫躺的姿勢安置，
而原本意興闌珊的上學心情呢

因為有了檸檬汁的陪伴而感到非常地開心，
於是雀躍地跑跳著下樓，準備迎接美好的一天。

美好的一天才開始可能不到五秒吧我想。
沒多久...

啪!
的一聲




對，瓶子從書包裡滑出來掉‧在‧地‧上‧
檸檬汁灑了，我也傻了。

我站在三樓通往二樓的樓梯間，
看著我媽的愛灑了滿地卻揀不起來，
頓時間感到非常非常地懊悔，

天啊 我在幹麻?! 怎麼那麼不小心呢...可不可以重來啊...怎麼辦...
...怎麼辦呢......怎麼辦......

我呆滯又混亂的杵在那灘覆水難收的檸檬氣味裡，
但沒有太久，
因為太害怕二樓那戶人家開門看見，
於是我趕緊拾起內心的焦慮與懊悔以及一滴都不剩的杯子，

溼答答的塑膠杯蓋， 夾著尾巴逃走了....



很奇怪，離開學生生活出了社會之後，
好幾次 這段畫面會無預警的出現播放，
接著對自己粗心感到皺眉外， 最難過的，

是想著我媽在那之後出門上班，經過二樓看見滿地檸檬汁的感受。
每每想到這裡，心裡就像卡著什麼一樣，吐不出來也消化不了。

去年 我再看了一次廖永靜教授在「妙音雜誌」(註) 第30期裡的專訪文章， 其中一段說到，當你過去有所不安、虧欠、遺憾等等的感受一直存留在心底， 而每次回想，那些感受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並且持續下去， 那些 都稱作是未完成的東西。
你可以經過反省、整理、觀照內心的狀態，試著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角色重新面對事情， 如果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疙瘩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去完成它。

於是我想起那杯檸檬汁，
我就想哪天，要找個機會親口告訴我媽當年的抱歉與感謝。


上週末回家一趟，剛好趁外出幫我媽買水果的時候，
順便挑了幾粒檸檬與百香果。
隔日，在星期一晴朗的午後，因為沒有榨汁用具所以取了湯匙與碗張羅了起來， 電視播放著午間新聞，整個房子都是亮的。

我在廚房用力地轉動湯匙，看著檸檬籽滑入果汁裡，期望這杯檸檬百香果汁會比預期的好喝， 一點一點擠了滿手檸檬味，加了蜂蜜與水成了一大碗，將它分裝成三杯， 一杯給我媽另外兩杯給弟弟以及自己。
待我媽啜了幾口，我略帶緊張地清清喉嚨告訴她，

告訴她那個忘了是國二還是國三的某天早晨，

我杵在檸檬氣味裡的難過，
我聽見自己言談中用傻笑來掩蓋講出口的害臊，
我感覺到因為要提起勇氣而些微颤抖的聲音，
以及當初的懊悔在此刻看著我媽的笑臉而開始釋放情緒的哽咽。

我媽沒說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但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想，從這天開始，

國中那年早晨的樓梯間會漸漸被星期一午後那笑眼裡的感動所取代。


你過去也有未完成的疙瘩嗎?
感謝與抱歉只要想說都不不嫌遲的，
事情雖然無法重來，但可以重新面對，
將它完成，讓每個當下都是新的。
： )

(註) 「妙音雜誌」為慧深文教基金會所出版之期刊